第四局棋 时光的天赋
半目负于方绪，时光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裁判在大声宣读比赛结果，时光却听不大清，心底突兀地升起一种很复杂的感觉，有点茫然，有点懊恼，有点惆怅，有点……身无所依。
实话说这场棋下得很精彩，坐在对面的方绪几次目露惊讶地抬头看时光；而时光在下棋的全过程中，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对手是中国最年轻的九段方绪名人，是他叫了好多年“绪哥”的那个人。他只觉得，他像在和一个身处混沌深处的人交手，看不清对方的面貌来处，唯有棋路步步分明，对方的每一子都是攻城略地的炮弹，在时光的面前无所畏惧地炸开；自己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留住属于白子的实地，同时探出自己的爪牙，将对方的有利地势夺为己用。
只不过终归棋差一着。
“时光，这盘棋你下得很不错，我算是体会了一把许厚的心情，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方绪的称赞是发自内心的。这次春兰杯八强赛是他第一次正式和时光对局，也是他第一次切身感受时光在围棋上的天赋和对对手造成的压迫感——方绪十二岁定段，征战棋坛已有数年，第一次从一个完全算得上新人的棋手身上感受到压力。
时光和俞亮不一样，俞亮是方绪看着长大的孩子，他教导俞亮的时间不比俞晓暘少多少，俞亮成长的每一步全然被方绪看在眼里的；但时光不同，时光凭借着自己的天赋和一腔孤勇杀将至此，中间几次妙手逼得方绪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地埋线布局，最后堪堪赢了半子。或许局外人会觉得时光的输是必然，唯有方绪知道，自己的赢才是真的侥幸。
赛后还有一个采访，方绪敛了思绪在时光的肩上用力地拍了拍，大步一跨先出去了；时光跟在后面，至于媒体问了什么，自己答了什么，他都记不得了，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他那半子本可以不输的。
问题出在哪里呢？
“时光！”
是俞亮。
俞亮原本在观战室，比赛一结束就等在了采访间外头，时光甫一出现便被他叫住；快步走上前，这才看清楚时光惨白着一张脸，一头一身的冷汗，穿在里面的白衬衣前襟汗湿一片。他担忧地摸了摸时光的额头和手心，入手一片冰凉。
“时光，你哪里不舒服吗？”
在观战室他就觉得不对，时光今天下棋认真专注有余，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他还当是时光对战自家师兄压力太大，现在这么一看，难不成是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直到额头被覆盖上温热，掌心也被俞亮牢牢握住的时候，时光才算真正从棋局中回过神来；正要说话，一直被忽略的胃部绞痛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俞亮……我胃疼……”
俞亮手忙脚乱地把人扶到了休息室，联系赛事主办方叫来了医生，那边得到消息的方绪、许厚，还在观战室的桑原棋圣和俞晓暘也统统赶了过来。
一行人进门的时候医生刚刚做完检查：
“大概是比赛压力太大引起的胃痉挛，还有一点低血糖，不是大问题。我这边先给你打一小瓶葡萄糖，你多喝点热水，放松心情，配合外部按摩，待会儿就好了。”
“谢谢医生。”
医生安置好点滴，俞亮送了人出去，转过身问时光：
“你水杯呢？”
小休息室的饮水机坏了，俞亮不得不到隔壁的观战室去装水。
“今天忘了带了……”
时光看见俞亮皱眉，下意识地一缩脖子，病恹恹的娃娃脸平白添了份委屈；俞亮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用自己的保温杯去给时光接了水，让他拿着慢慢喝。
许是胃疼得厉害，时光边喝水边下意识抬手要去揉，俞亮一下喊住他：
“你挂着水呢！乱动什么！”
说着自己半蹲下、身子，给时光揉起了肚子：
“哪儿疼啊？这儿？”
“对对对……嘶！”
时光倒吸一口凉气，可把俞亮吓了一跳，赶紧放轻了手劲儿，嘴里念叨着让时光放松身子坐好，别蜷着。
“小家伙儿棋不错，身体不行啊。”
桑原棋圣今天特地赶来看时光的比赛，心血来潮又和俞晓暘打了个赌，一如他之前所说——有时光在的比赛永远赌时光赢，结果输给了俞晓暘九段一本珍藏的名人棋谱；俞晓暘本没有赌棋的习惯，听闻那棋谱是清代的杂录集，想想还是应了，只当陪桑老玩玩儿。
“小光啊，比赛是重要，但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呐。压力大到影响了身体可就得不偿失了。还是说你平时就没好好吃饭啊？年轻人不要仗着自己年岁小就胡来，跟方绪似的，一日三餐没个正点的，胃能好嘛。”
躺着也中枪的方绪九段默默擦了擦额边无形的汗水。
“我没有……”时光忍不住撅起嘴小声辩驳，“就是今天对阵绪哥，我有点儿紧张……”
时光每周末都会尽量回家陪陪妈妈，他妈妈每个礼拜唠叨的那些话跟俞晓暘说的差不多——大人眼里，孩子一个人孤身在外决计是照顾不好自己的。本来洪河在，时母还能勉强放半颗心在肚子里，眼下只有时光一个人住了，那是千言万语说不尽的担心；要不是时光软磨硬泡，医院工作又确实忙，她怎么也不会答应。
“这样吧，明天是周末，你到我那儿去住两天，让你明娴阿姨做点养胃的东西好好给你补补，”才说了前半句，眼看时光瞪大了眼睛急着要说话，俞晓暘拿扇子的手一摆，“别急着拒绝。刚好关于今天这盘棋，我和桑老都有些想法想跟你讨论讨论，我家比较方便。”
“是啊小家伙，今天这盘棋可值得好好说说。”桑原棋圣含笑附和道。
“方绪你也是，这两天记得到家里来，我亲自给你复盘。”俞晓暘没忘记自己的亲徒弟，只不过话头转到方绪身上，说话的口气便不自觉严厉了许多。
“诶！知道了，老师！”想也知道是今天的棋下得不合老师心意了，方绪无声地在心里给自己掬了一把泪：师兄！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
因为有事出了远门的白川五段忍不住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好，那这几天就打扰俞老师了，也麻烦桑老师了。”
两位前辈发话，时光不敢不听，乖乖地答应了。
“时光啊，我看你最近练棋是有点狠了，没日没夜的。师兄做主给你多放两天假，下周三再回队里报到吧。养精蓄锐，好迎战下个月的应氏杯。”饶是许厚这样心宽的人，看着时光苍白的小圆脸，也颇为心疼。再者说，今天的棋看完，他知道自己能帮时光的不多了，他需要更厉害的人来引导——比如俞晓暘九段和桑原棋圣，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方绪九段当然不是什么不可打败的对手，他固然围棋天赋极高，可俗事缠身，并不像一般职业棋手一样一心一意扑在职业道路上；但同时他又是俞门弟子，曾经打败过自己的老师俞晓暘、承袭名人头衔，同辈之中能战胜他的人少之又少，他依然是他们这一辈人之中的佼佼者。
而时光，一个定段一年多的初段，在开局不利的情况下几次把方绪的黑子逼到角落，算上贴目才将将输了半子。
看来后浪的潮头，方绪站不了太久咯。
再次住进俞家，时光心下虽然觉得有些别扭，但还算自在。想着反正住的时日也不长，就没敢麻烦俞母收拾客房，仍是跟俞亮睡一间房。
胃缓过来以后，方绪开车送自家老师、师弟并时光到了俞宅。当初买房子的时候，俞晓暘图清静，选了离市中心大半小时车程的一个靠近郊外的别墅区，这也是北斗杯时俞亮会选择自家作为集训场所的原因；家里有专职司机，平时负责接送俞晓暘和俞夫人——工作日俞亮并不住在家里，而是独自住在围达附近俞晓暘名下的另一处房产中，同时光一样，周末才会回家。
一行人到家，刚好赶上吃晚饭的时间。到家前，俞晓暘已经给夫人明娴打过电话了，所以看见一桌子荤素搭配合理、科学清淡营养的菜品时，没有一个人觉得惊讶。
洗过手上了桌，时光刚拿起筷子，一碗汤忽然出现在他手边：“小光啊，来，吃饭之前先喝汤。”
“哦哦哦，谢谢阿姨！”
时光咧嘴一笑，乖巧极了，两个小酒窝甜进俞母心里：
“哎呀，这次看你可是瘦多了，一个人在外面住没好好吃饭吧？年纪轻轻就胃不好，这怎么行……”
熟悉的话语，熟悉的配方，时光不敢多说，只得两手捧起汤碗来咕嘟咕嘟往肚子里灌。
“胃不好要慢点喝汤，慢点吃饭，可别跟你俞老师学，年轻的时候为了下棋，吃饭急得跟什么似的……”
俞晓暘：咳咳。
“别光吃肉。”
俞亮眼角瞥见时光又结结实实啃下一块糖醋排骨，终于忍不住夹了一筷子青菜到时光碗里；众目睽睽之下时光挣扎不得，一边往嘴里塞青菜叶子，一边偷偷在桌子底下踹了俞亮一脚。
俞亮大抵是早有防备，时光没踹着他，却听见坐在俞亮对面的方绪闷哼了一声。
时光：……
“怎么了？”俞晓暘没注意到桌子下面的动静，只疑惑地看了方绪一眼；方绪赶紧装作被饭呛到了的样子，开始猛喝汤：
“咳咳，没事，就是呛到了……师母，今天这个汤真好喝！”
俞亮：师兄，辛苦了。
时光：你好歹把嘴角的笑收一收！
吃过晚饭，方绪和俞亮被打发去收拾碗筷，俞母上楼给时光另寻枕头和被子，时光则跟着俞晓暘进了棋室。
待到焚香后，两人一言不发地你一手、我一手，复盘起今天的棋来。仍是时光执白，俞晓暘替方绪执黑。时光全神贯注地重新将下棋时的思路过了一遍，但始终还是觉得有个症结没有找到。
“你可知道今天你哪一手下得最好？”棋局成型，俞晓暘开口发问。
“……第一百手，尖冲。”时光犹豫了半秒，回答的语气却很肯定。
“为何是这一手？”
“这一局唯有这一手是灵光乍现。我说不清楚当时下棋的那种感受，只觉得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我应该下在那里。明明我可以断，可以挡，但都不是最好的选择。”
其时方绪外势渐成，时光输了先机，可他并不慌——时光一向长于中后期逆转，开局不利对他影响不是很大。问题在于第九十九手，方绪卡住了中腹要地，时光当然可以跟棋断取对方的大龙，但当时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不是的，这不是最好的一手。于是他选择了长考，最终又受那声音指引，选择了尖冲。战场另辟，格局新开。
后面的一步一步，与其说是时光在下棋，不如说是灵感指引他前行。那感觉，就像褚嬴还没有离开一般。
赤色的扇尖所指之处，便是时光落子挞伐之地。
“那哪一手又是下得最不好的？”俞晓暘继续发问。
这一次时光答得很快：
“官子的第一手，棋局的第二百一十手。”
“哦？为什么这步最不好？”
因为到这一步，他的棋路中断了。时光突然找不到更好的棋了。
“小光啊，职业棋手这条路很难走，当初我们相遇的时候我就曾经说过，或许你还记得，”俞晓暘到今天偶尔还会想起那盘未竟的棋，八岁的小时光下不足二十手便弃了棋跑走了，现在回想应该是自己那时的话吓到他了，“做一名棋手，需要天赋的才能，不停息的热爱，勇攀高峰的野心，日复一日的修行，这几点之中，你知道最重要也最难的是哪一点吗？
“是天赋。小亮小时候问过我一个问题，他问我说‘爸爸，我有下围棋的天赋吗？’那个时候我回答他说不知道，我还说‘你身上最可贵的或许不是天赋，而是对围棋的热爱和愿意为之勤勉的才能’①。许多人都说小亮是天才，但我到今天也不曾说过一次这样的话。你知道为什么吗？”
时光茫然无措地摇摇头，八岁那年在黑白问道被对方身上摄人心魄的气势魇住的感觉此刻重又回到了他身上——当年他气急败坏和褚嬴大吵一架、发誓不再碰围棋的原因，长大以后细想来有很多：下赢了棋却弄哭俞亮，赔出去一块儿童手表；仗着褚嬴这个外挂莫名其妙赢了勤勤恳恳学了好几年棋的少年人时的羞愧难当；和俞晓暘对弈，褚嬴的兴奋和自己的无知胆怯形成强烈的对比，当被俞晓暘锁住目光，一字一句地问“你愿意吗？用一生的时间去寻找神之一手”时，逃避成了年幼的他唯一的选择。
神之一手从来不是他的追求。
“因为真正有过人天赋的孩子，围棋会亲自告诉他。”
时光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懂了俞晓暘的意思，但也许有一个办法可以确定：
“俞老师，您愿意和我复盘另一盘棋吗？”
“好。”
时光飞快地收拾清楚棋局，手随心动地在棋盘上还原出褚嬴和俞晓暘在围达网上的那盘神级对局；不消几分钟的时间，这盘在时光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的棋再次完完整整地展现在两人面前。
“我的老师就是在下完这盘棋不久后离开的。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听了您的话，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俞老师您在这盘棋上找到‘神之一手’了吗？”
俞晓暘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没有。”这局棋他下得很过瘾，在和褚嬴的交流之中他重新找回了下棋的原初之心，虽然输了，却是心胸开阔，愉快极了。神之一手是他毕生的追求，没曾想即便是褚嬴这般境界的棋手也无法让他一偿夙愿，说不遗憾，自然是假。只是不再执念。
“他也一样。我全程在他身边看完了这场对局，一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当时的心情和今天下棋的感受很像。一直到我回了家，和他复盘完，终于让我找到了当时脑中的灵光一现。
“如果将左下黑棋的这步补断改为立……”
时光一落子，俞晓暘登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子活棋，胜负尽改。
这不是最好的一手，也不是最坏的一手。
俞晓暘怔怔地看着时光落子的地方，内心的震颤言语难以形容。
也许中国围棋终于等到了它一直在等的人。
晚上时光很晚才回房间，俞亮为了等他也一直没睡，坐在地板上拼拼图。
他的比赛比时光早一天结束，遇上了一个资历颇深的九段，输了四分之一子。棋坛双子星双双止步春兰杯八强。
输棋这件事对俞亮的影响不大，毕竟去年头衔战三连败的瓶颈期他都过来了。反观时光是第一次上大赛，俞亮对他的担心倒是远胜过自己——哪怕时光一再保证这次绝不会再放弃围棋，俞亮心里却总是偶感不安。
北斗杯后，时光回了方圆建投，俞亮身处围达，见面的时间骤减，两个人又不是会煲电话粥絮叨的人，所有关于时光的近况皆通过那些棋谱来展现。
时光的棋力在进步，这是毫无疑问的；他的心性同时也在改变，开始逐渐显露出自己的棋风。在他的棋里，褚嬴的面貌变得越来越模糊，或者说和时光自己的棋融合得越来越好。看他的棋谱，总给俞亮一种他并不是一个人在下棋的感觉。可这感觉之下，还潜藏着他熟悉的孤独感。
俞亮想起拍双人刊那天，时光问的问题。他说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都在离开，或许这就是成长的代价。俞亮告诉他“你还有我”，于当下好像只给时光带去浅薄的安慰，要怎么才能让时光明白自己心里的想法呢？
这不是一句空话，俞亮比谁都要清楚，自己想跟时光下一辈子的围棋。
时光人如其名，悄无声息地镌刻进俞亮下的每一步棋当中。不论对面坐的是谁，他始终清楚明白地知道，终有一战的那个对手永远只能是时光。
TBC.
Ps：
①加粗部分这个情节取材自动画《棋魂》，看了剧我又蠢蠢欲动开始重温动画了，很喜欢这个情节就挪过来用了，但说法调整了，根据自己的想法做了改编；包括俞晓暘对八岁小时光说的那句话，其实电视剧里也有，但我做了改动。（话说网剧的俞老师真的已经比动画的好很多了，我小时候一度很怵塔矢名人，一想到亮长大会从可爱妹妹头变成他爹那样，我就？？？）
②时光的年龄下调了一岁，在第一章的时候其实特别说过。主要原因就是俺喜欢年上攻罢了www！~
③亮光的感情发展真的会很慢很慢，目前就是俞亮爱操心，时光习惯受照顾，对其他人来说，两人的性格跟独处就很不一样，我爱双标！我爱反差！
综上。看文愉快❤。
